风雨中的那抹橘黄
图文｜春地
她，曾是我们写字楼里的一名钟点工，约一米五开外的个子，皮肤白皙，扎一束马尾辫，穿一双发黄的解放鞋，朴素的衣着，让我一度以为，她是来自某个偏远的农村。
她对工作很认真。每天早晨，一手拎着沉甸甸的清洁桶，一手拿着抹布，将过道、扶手、卫生间等，擦得干净整洁。有时我在洗手间遇见她，她对我腼腆一笑，继而低头擦洗。随着见面次数增多，渐渐熟络起来。在一次闲谈中得知，她是杭州本地人，今年三十八岁，家就在附近。
有一天，我下班后偶然遇见她。在钱塘江边，她双手扶着栏杆，眼神凝视着波光粼粼的江面，脸上写满了忧虑。
我走过去问道：“今天怎么还在这里？”
她转过头来，见到是我，轻声回答：“我刚接到母亲电话，讲到不开心的事。”
“你的母亲在哪？”
“她在余杭瓶窑，我每月固定给她汇生活费，这次晚了几天，她便来催，就知道要钱。从不关心我工作累不累，过得好不好。”
“怎么会！母亲应是最疼爱你的人，那你的父亲和兄弟姐妹呢？”在我的询问下，她向我讲述了她的身世。
她五岁那年，父亲因病去世。七岁时，母亲带着她和哥哥改嫁。十二岁那年，继父意外身亡，生活陷入困境。从那以后，她母亲的性情变得异常暴躁，经常抽烟、酗酒，打牌，有时喝醉了还动手打她，骂她是“克爹种”。小学毕业，母亲强迫她外出打工，由于年龄太小，只能在一些小餐馆洗盘碗，擦桌子、搞卫生。成年后又去服装厂踩缝纫机、去工地里拌水泥，做小工。帮人家看孩子，做保姆等。为了省钱，有时一天只吃一顿饭，挣来的钱如数交给母亲。她的哥哥比她大四岁。由于家庭条件差，本地姑娘不愿意嫁到他们家，只得娶外地媳妇，嫂子过门后好吃懒做，就靠她哥哥一人做点零工，至今仍与她的母亲住在老房子里。在娘家，她是主要劳动力，既要打工又要干家务，日子过得又苦又累。
“哎，结婚也摆脱不了贫困。”
“此话怎么讲？”她的话让我心头为之一惊。
“我以为，找个老公就有依靠，谁知道却是从一个坑跳到另一个坑。二十五岁那年，经别人介绍，结识了做保安的丈夫。我的公公退休在家，婆婆在社区里做环卫工。手里只有一套28平方米的老房子，儿子都十几岁了，还和我们挤在一个卧室，公婆在阳台处搭了一张简易床。哎……我们也曾想换一套稍大一点的房子，可是房价太高，连首付都凑不齐，再想想几十年的按揭，就让人害怕。”
说话间，她指着那个方向，“喏，就是那边。”我知道那个小区，是20世纪90年代的安置房，在我没买房前，也曾租过三年，那里绝大部分居住的都是老年人，楼道里散发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。
“我的工资不高，儿子每个月的培训费，就得花六百元。因为是临时工，社保还需自己缴纳。剩余的钱一部分给母亲，一部分做家里的日常开支。为了生计，我只能同时打两三份工，上午大楼里做完保洁，下午去别人家里搞卫生做饭。每天起早摸黑，一天也不敢休息。晚上到家后，还得洗衣服、洗碗、做家务等。说着，她摘掉手套，将那双粗糙的、布满裂纹的手伸到我面前。我看着这双手，再看她那因为劳累而显得疲惫不堪的面容，心里唏嘘不已。
“抚养儿子是两个人的责任，怎么要你一个人承担呢？家务活让你丈夫也帮忙分担一点。”
“结婚之前，他信誓旦旦地说，你嫁给我之后，我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，吃好的、穿好的，绝不让你去外面工作。然而，婚后十多年，从没买过一件一百元以上的衣服，从没带我去餐厅吃过一顿像样的饭菜，出门旅游，那就更别提了。他抽烟，喝酒，那点工资，只够自己花。若不是当初说得好听，我也不会嫁给他。”
说着，她用手背拭去眼角的泪花。江风阵阵吹过，无患子果实一颗颗掉落在地，她边走边踢，那双老旧的解放鞋，又一次映入我的眼帘。我也曾穿过解放鞋，且要穿到破旧、露脚趾为止。儿时我站在供销社的柜台外，心中多么渴望拥有一双白球鞋啊。可是，一想起父亲的病，便不敢向家中提要求。不过，那已是三四十年前的事了。这个年代穿解放鞋的女性，杭州街头不多见。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，解释说：我的鞋，是婆婆从劳保店买的。她很节俭，就连我儿子在桌上洒一点牛奶，她也会趴在桌子上吸干净。”说完，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流。
我取出纸巾递给她，她擦干眼泪，待心情平复后，双手拢了拢头发，说：“要是能过上我理想中的生活就好了。”“你理想中的生活是怎样的。”“不用每天为吃穿发愁，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和收入，有一套稍微大点的房子，有一位跟我共同努力的丈夫。而不是像个陀螺，不停地旋转。”
听她缓缓讲述完，我的眼眶不禁湿润，从未想到，外表平静如水的她，背后竟如此艰辛，原生家庭的痛、婚姻生活的难，身为一名弱女子，她所承受的压力，是如此沉重。
走到分开的岔路口，我拍了拍她的肩膀，用坚定的语气对她说：“回家吧，请给自己信心！”她点点头，抿嘴一笑，大步穿越斑马线，融入下班人潮中。看看她的背影，心想，像她这样的女性，又何止一个？
不久之后，她前来同我道别，告诉我她将接替婆婆的岗位，成为一名环卫工人，单位跟她签定了合同并缴纳五险一金。虽然在马路上扫地环境差，不过收入稳定。我默默祝福她，以她那吃苦耐劳的精神，相信她一定能实现自己理想中的生活。
时光荏苒，自从我搬到未科，就不曾再见过她。每当风雨烈日下，见到那抹橘黄色，我就会默默地想起她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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